第35节
??竹舆旁,祖父就那么躺在地上,眼睛紧闭,稀疏花白的头发散乱着。灰白色的道袍上染着猩红的颜色,头上绑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伤布,然也被浸透了大半。 ??这显然是伤到了头,不敢妄动,暂时被安置在此处等待大夫前来。 ??大夫上前察看伤势,一边问:“是被何物所伤?” ??“老人家是被驴子踢到了头。” ??说话的人正是堂内唯一的外人、那名陌生的男子。 ??是他送张老太爷回来的。 ??大夫闻言眼角一抽。 ??这不就是俗话所说的……脑子被驴踢了吗! ??他行医多年,还是头一回见到真有人被驴踢到脑袋伤成这样。 ??张老太太再次听到起因,不由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太阳穴。 ??这世上的死法千千万,他偏偏选了一种最窝囊也最荒唐的死法! ??真真是连死也不忘要再气她一回! ??“快给他瞧瞧,还能不能治了。”张老太太沉声说道。 ??大夫不敢怠慢。 ??张眉寿这才记起来是怎么一回事。 ??上一世她被烫伤,此时还正在养伤,故而并未能如眼下这般亲自过来目睹这一幕。 ??但祖父被驴踢了脑袋这种事,说起来毕竟让人印象深刻……此刻大家这么一说,她就想起来了。 ??她记得祖父因此似乎昏迷了数日,并未伤及性命。 ??果然,很快就听得那大夫判断道:“好在及时包扎,止住了血,故而并无性命之忧。但因伤在头部,具体是否会留有后患,还须等人清醒过来之后方可确诊。” ??张老太太复杂地叹了口气。 ??大夫开了药方,被送了出去。 ??仍旧昏迷不醒的张老太爷被抬回了松鹤堂。 ??“你们也都各自回去吧。”张老太太走之前对几个儿媳说道。 ??柳氏和纪氏先后带着孩子离去。 ??张敬和张峦正和那名中年男子说话。 ??“老人家性命无碍就好。”中年男子松了口气,满面愧色地取出贴身的荷包,递向张峦道:“这是我此次进京身上剩下的全部盘缠,先给老人家开药请郎中用。若是不够,我再行去信家中,让人想法子捎来。” ??张峦顿了顿,并未立刻接过,而是先请男子坐下说话。 ??“兄台可否将家父受伤的经过详细告知?”张峦也坐了下来。 ??宋氏见他一时半刻还走不了,就欲带张眉寿姐弟三人先回去。 ??临走前,因方才听那中年男子说话有礼有担当,张眉寿便下意识地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。 ??这一看,即是微微一怔。 ??而后,却是不由瞪大了双眼—— ??这儒雅的中年男子,竟是她认识的人! ??第47章 背后隐情 ??虽然样貌较之她印象中的人要年轻太多,可其鬓角处一点黑痣,已足以让张眉寿确定自己没有认错。 ??这是柳一清,柳大人。 ??日后官拜内阁首辅,赫赫有名的‘楚地三杰’里,其中一个便是他。 ??刹那间,张眉寿便忆起了祝又樘走了之后,被以司礼监掌印太监方谨为首的宦官当道的艰难局势下,柳大人因拒绝与方谨一党勾连,而屡次被陷害的过往。 ??当时大批清正的官员皆遭方谨构陷排挤,王华与苍斌亦是因此被算计。 ??后来,张眉寿联合李东阳、谢迁等几位肱骨大臣设计铲除方谨,除了彼时执掌锦衣卫的苍鹿之外,也少不了柳一清的助力。 ??这是个极有风骨的人。 ??只是朝局多变,当时几位栋梁老臣的晚年过得也都并不如意,其中便包括死难瞑目的柳先生。 ??这些人的才干真正得到施展的时段,仅在祝又樘在世之时。 ??彼时,祝又樘重用良臣,君贤臣能,抑制宦官,就连锦衣卫也在苍斌的掌管下循规蹈矩,物尽其用,一改先前乌烟瘴气的作风。 ??那段国强民安的岁月,被史官誉为“弘义中兴”。 ??只是当盛世达到顶点之时,祝又樘撑不下去了—— ??后来的一切,先是祝照昏庸无能,而祝照与其父皇一般英年早逝后,在无子嗣的情况下,张眉寿听从首辅大臣程廷和的进谏,册立祁王之子祝熜为新帝。 ??新帝不比祝照无能,却慢慢暴露出暴戾多疑、做事不顾体统的本性,而后更是近二十年不早朝,一心耽于炼丹求道。 ??如此之下,历经数朝的元老良臣多难以报效,且官途坎坷。 ??眼前的柳一清,张眉寿在心里称他一句柳先生,一来是出于真心敬佩,二来是因柳一清曾任太子太傅,教导过祝照读书习字。 ??张眉寿从过往中回神之时,忽然就道:“母亲,我要父亲陪我玩!” ??已经转了身的宋氏一怔,而后忍不住笑了笑。 ??哪怕女儿近来表现的再懂事,可孩子总归是孩子,玩心是改不了的。 ??可眼下张峦显然没有空闲陪她玩。 ??宋氏便柔声道:“母亲先带你回海棠居,待父亲忙完了正事,自会回去陪你的。” ??张眉寿却不依。 ??“我就乖乖坐在这儿,不闹父亲!” ??她想做的事情,等父亲回去可就来不及了。 ??宋氏无奈之际,已听张峦说道:“将蓁蓁抱来吧。” ??虽然父亲大人被驴踢了他心情很不好,但女儿的要求,他还是想尽量满足。 ??女儿还小,尚且没到需要十分避讳的年纪。 ??赵姑姑便将张眉寿抱了过去,坐在张峦身侧的椅子里,又特地给她备了点心在一旁的高脚小几之上。 ??张秋池主动走到她身边照看她。 ??那边,中年男子有些为难地说起了事情的经过。 ??原来,他今日赶着毛驴欲进京,因天气炎热,正值晌午,便没急着进城,而是在城外数里外的一家茶棚歇脚纳凉。 ??谁知这时来了一位老道士,见到他便啧啧称奇,上前搭话。 ??还说什么“阁下必是文曲星转世”,“今次入京十有八九要中状元”之类的话。 ??柳一清本就是进京赶考的举人,听了这话虽意外却欣忭,正想邀老道士喝茶之时,却又听老道士说他有“邪气萦绕,若想日后仕途通顺,必须及早驱除”—— ??柳一清略一琢磨,就直言道:“晚辈所带盘缠所剩无几,来日有缘相见再请大师指点迷津。” ??意外之意就是我没钱,您还是换个人忽悠吧。 ??老道士却摇头道相见是缘,他不为财。 ??柳一清愣住了。 ??须得知道,任何职业,尤其是这等高深莫测的职业,一旦不收钱,总会显得更可信一些。 ??于是,柳一清将老道士认定为世外高人。 ??世外高人仔细地卜了一卦,最后断言灾星附体于柳一清所骑的毛驴身上,他要立即施法驱除。 ??柳一清表示感激不尽,有请大师施展神通。 ??可结果却是老道士施法施到一半,先是被毛驴一尾巴扫到脸上,紧接着一脚踢翻在地、无情地踩破了头——且是拉都拉不住的那种! ??老道士临昏过去之前,目呲欲裂地拿拂尘指着毛驴道:“好你个畜生……修为竟如此之高!倒是老道我小瞧了你!” ??说罢,便不省人事。 ??柳一清吓坏了。 ??连忙让人帮忙合力将老道人抬上驴背,进城就近找了个医馆,赶紧帮忙包扎伤口。 ??医馆中人来人往,便有人认出了老道人。 ??“小时雍坊里的张老太爷,前些年就疯了!” ??“……”柳一清此时方才知道,他所认为的世外高人,竟是个疯子! ??他早该察觉的——在老人家拿点着的檀香去烫驴屁股的时候! ??柳一清既懊悔又愧疚,当下不敢耽搁,从医馆里借了顶竹舆,又雇了两个脚夫,立即将张老太爷送回了小时雍坊。 ??后来的事情,不必说,张峦都知道了。 ??“……” ??听完柳一清所述,张峦和张敬,包括张秋池和张眉寿,一时间都哑口无言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??原来被驴踢的背后,就连隐情也是这般荒诞…… ??张峦接受了事实之后,出言道:“既是如此,那此事怪不得兄台。家父神志不清,反倒给兄台添麻烦了。” ??柳一清摆着手道:“论起因果,在下难辞其咎。” ??话是这么说,但他心底对张峦不禁就添了一份好印象。 ??若遇到那等胡搅蛮缠的人家,免不了一顿麻烦。 ??恰逢那边丫鬟上前奉茶,忙活了半日的柳一清早已口渴难耐,此刻见主人家好说话,老人家也无性命之忧,心下微松,便端起茶盏饮茶。 ??张眉寿趁此时机连忙扯了扯张峦的衣袖。 ??张峦刚要问女儿“怎么了”,却见女儿有模有样地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。 ??
??